诗眼睛||读诗：二棍读诗（总1008期）

雨中思绪集主编诗眼睛 2021-10-07

张二棍，原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系山西某地质队职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参加第31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旷野》《入林记》等，曾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李杜新锐诗人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等。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地矿作协会员

每一首诗，都是自我介绍

张二棍

我是第一次如此完整而缓慢地阅读王银霞的作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阅读，会如此接近于一场漫游，甚至像极了一场回溯。我太喜欢漫游和回溯这两个词了，它们有一种让人身心愉悦的感觉。漫游，带着某种解脱和释放的感觉。而回溯，则有一些使命与天性的意识。是的，漫游能让人忘了肉体的疲倦，而回溯则让人带着疲倦不断超越肉身的极限。诗歌也是这样的一种奇特体验。

我们沉迷于写作，也是在文字中的一次次漫游和回溯。在王银霞的《那年夏天》中，她如是写下“我看到那年夏天的夜空/为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按亮了全部的星星”这样的诗句，在《火笔画》中，她这样写，“花是你摘过的花，鸟是你最爱的鸟/我生怕一不小心啊，下重了手/将每一个绚烂的时刻/烫得一塌糊涂”。是的，王银霞的这些句子，并没有多么绚丽纷繁，有的，只是直面生存的凌厉以及对万物的宽厚。在她的诸多作品中，我们处处可见，她始终是在场的、参与的，她不是一个冷若冰霜的观察者，也不是一个洞若观火的悟道者。甚至在她的整个写作谱系里，我很少看到她对任何事件的本身去表态发言，去用主观情绪干涉。她只是用近乎白描的笔触，把那些鲜活的细节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再晓之以情。因而，她眼中的那些万事万物，都是有心之物，都是来这个世上和她一起痛，一起乐，一起生病，一起久别与重逢。她眼睛里的这一切，都既不是她仰望的，也不是她俯视的，而是她正在平视的，和她息息相关的一切。在《芦花》中，她写道“为我撑开伞的人/侧身站在雨中/残荷，红蓼，黑色羽毛的鸭子/我不知道她将什么装满内心”，在这寥寥几句中，“我”和“她”通过一场雨以及雨中的几个零碎的意象，建立起一种既遥远又亲近的联系。遥远，是因为撑伞与侧身这样的场景，一个人在雨中，而另一个人被庇护着，她们离得那么近，一个人却不知道是什么装满了另一个人的内心，而她和残荷、红蓼一起站在雨水中……这样的诗句，带给我们什么一种迷幻又神奇的气息。这么简单的场景，没有表情、语言，只用一个“撑”的动作以及几个雨水中的植物，就撑起了整首作品，从而把人物的内心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

这样的写作，在王银霞的诗歌里是常用的手法。因而，我们可以断言，在王银霞的认知里，诗人并非揭秘的人，而是像个孩童一样，提出疑惑的人。只有足够好奇、足够细腻、足够认真，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用来沟通，用来发问，用来存放内心和灵魂的。所以我们的写作，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其实就是一场释放天性的游戏，就是一场深入自我的冒险。我们可以把假象当成真相来写，也可以把幻象当成真实来写，更可以把真实变形，当成魔幻或者童话或者寓言来写……所以，好的诗歌应该像一场祈祷，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什么，比如安宁、幸福、豁达、理解。

我不知道王银霞的诗歌写作史和阅读史，但通过这次漫长的阅读，我觉得她并不是一个依葫芦画瓢的诗人，也不是一个被当下流行写法改变和教化的诗人。她是在用她的眼神和心神在写，在她的写作过程中，很少有那些拖泥带水的东西。尽管许多时候看起来，她的许多细节处理不够圆润，许多意象的把握和裁剪还需要提高。但这些并不重要了，一个人用心去体悟和感知过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在这些诗句中，构成了她人生的回忆和历史，就是最大的成功。她是个知道自己为何而写的人，也是个懂得如何用文字化解生活的人。她写《流水席》，写《看到白发如雪的人》，写《过年记》、《西部乡亲》、《女儿走在菜园里》等等，都是如此的日常。她没有惊心动魄的生活，但她能够从这些日常一次次出发，能够用这些我们可感可知的情形，去述说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足矣。诗歌，终归是我们留给这个世界的一点点个人信息和自我介绍。是的，我们写，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太短，是因为我们不甘心就这样被时光一点点带走。我们写，只是想用白纸黑字，给一个某一年看到这些文字的一个陌生的人说，你好，我是王银霞！

（本文系著名青年诗人张二棍为王银霞诗集《流水拂弦》所作序言）

王银霞诗歌：

午后

七月，被雨水泡过的田野

等待收割的菜籽，已经在菜荚中

探出嫩绿色的脑袋

我该怎么描述这个晴朗的午后啊

一只蝴蝶飞入花蕊，

像飞入斑斓的瞳孔

另一只飞进一丛植物秘不示人的部分

此刻

我们不提韶华易逝

不提望穿流水

不提各自的心里为谁忍着疼

不提，都不提

要提就提

云怎样抱成一团

蝴蝶如何翻山跨水

门后的旧柴木上

何时长出蘑菇

就提

你我越老越多的疾病

风吹芦苇

几十亩荷花

将这个秋天打扮得很美

凋零在湖面上的花瓣也很美

白鸭子，黑鸭子

集体鸳鸯浴，很美

一些灰色调的植物看起来也很美

起风了，上万支芦苇

像吹着进行曲

把秋天赶向更深处

受伤的蜜蜂

堂妹在牡丹花蕊中

捉住一只蜜蜂

挤出了口中的甜

又小心翼翼地倒扣在我手心

瞬间，感觉到了

指尖上刺穿骨头的疼

藏起蛰肿的那只手，

又回头来看

爬在地上的蜜蜂

收缩着屁股上射出的细刺

翅膀仍在不断煽动着

在花丛下匍匐

一副重整旗鼓的样子

榆树林

风从毛毛虫啃食过的

榆树叶子的破洞中

穿过来又穿过去，

吹得树叶摇摆不定

从树上掉落下来的

黑色毛毛虫

在地上蠕动来蠕动去，

爬上草尖

又顺着边缘往后退

我也往后退，

退出杂草疯长的范围

我感觉到了一种柔软

就像踩在蔫气球上

发出了摩擦音

太阳出来，

大地上风干了一张

黑色的皮囊

像一只蝴蝶破碎了的翅膀

阳光下的白发

在院子里晾晒玉米的时候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

让我掏耳朵

秋天的风，

四下里聚拢着吹

吹落一根头发

挤进他的发丛里

那些黑发里增添的黑发

半天没有找到隐去的踪迹

只有鬓角冒出来的

几根白发，每一根

都像是被阳光镀上了水银般的针

种白云

想赶在谷雨之前

将童年奔跑过的那些

头顶上的天空

租下来种十亩白云

将白云种成飞翔的鸟

游动的鱼奔跑的松鼠

圣贤微笑的样子

剩下的

种一株菊

开成父亲脸上的样子

摇晃

用指尖掐落的麦芽

抛进盛满凉水的容器

八十岁的外婆

照着倒影的形状在卜巧

也在占卜我的后半生

麦芽似我麻痹的腿

在勾勒着两道蓝线的碗中

随水形转动

像极了我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入世

身体都会摇晃着生活

高处

海拔越接近天空，麦子成熟越迟

六月，对面东山上最高的那一片坡地

收割机的轮子暂未推进去

从庄稼的长势往上看，天空低垂处

云，学着羊俯首的样子，啃食麦子

陇南春酒

一瓶三十年的陇南春酒

一瓶蕴藏了三十年的芬芳

仿佛三十个春天集结而来

醇厚、浓郁，水在口中失去水性

谷物失去形迹

魂魄在舌尖上摆阵

醉了啊

醉在一瓶浓缩了三十个春天的时光里

好在还能燃烧曾经的青春

月光明亮的晚上

杜仲树拴住院子

拴住，秋千上的童年

偶尔会抖落几粒鸟鸣

或者几片树叶

我喜欢抖落月光的夜晚

母亲坐在矮凳上，讲故事

故事里有好人，也有坏人

我现在遇到的

只是一部分人的影子

王银霞，女，1986年生，甘肃省西和县人，陇南市诗歌学会会员。先天性双下肢功能受损，未上过学。诗歌、小说作品见于《贵州民族报》《天水晚报》及网络平台等。

附《此刻》点评：

《此刻》

◎王银霞

我们不提韶华易逝

不提望穿流水

不提各自的心里为谁忍着疼

不提，都不提

要提就提

云怎样抱成一团

蝴蝶如何翻山跨水

门后的旧柴木上

何时长出蘑菇

就提

你我越老越多的疾病

◇ 草川人小评：

在甘肃陇南众多的80后诗歌写作者中，她是进步神速的那种，是完全走出了造句怪圈的人。几年前读她的诗时，完全是抒情的，满篇都是一些些粉嘟嘟的形容词。猛然看上去很不错，仔细读的时候才发现，整体是空的，包括许多句子和词语，也就是说写了和没写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几天，她又给我发来了一首诗，顿时眼前一亮，让我刮目相看，以前的那种毛病改了，基本上让每一个词语都落到了实处，从整体结构而言，也变得更加严谨和紧密。整首诗，气息迷人，诗意充沛，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因为先天性残疾，她的诗歌始终与自己有关，与时间和生命有关，她也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祝福她！

往期回顾：

1、【综评】张二棍，中国诗人底层写作的传奇（总148期）

2、诗眼睛||凡人一诗：张二棍《太阳落山了》（连载93）（总525期）

3、诗眼睛||理论园地：诗意呈现现实——张二棍诗歌作品研讨会评论实录与霍俊明VS张二棍（总632期）

4、诗眼睛||好诗点评51：李犁、张二棍、胡茗茗点评诗（总921期）

5、诗眼睛||读诗：二棍读诗（总979期）

名人名言：

“在这个贫乏的时代里做一位诗人就意味着：在吟咏中去探索隐去的神的踪迹。正因为如此，诗人才能够在世界黑暗的时刻道出神圣。”

---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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